南岩的茶(大地风华·走进古村落)

发布时间:2024-12-21 18:40:10 来源: sp20241221

  从福建泉州出发,驱车一个多小时,便到达铁观音的发源地——安溪县西坪镇。西坪古称栖鹏,相传因曾有大鹏在此栖息而得名。过镇区,进入弯弯绕绕的盘山公路,汽车像是一条逆流而上的鱼,游进一片绿色的海洋。放眼望去,车窗外都是茶园,层层叠叠梯田式的茶园,或大或小或方或圆的茶园,翻过一山又是一山的茶园。进入南岩村,空气中浮动着清爽爽的茶香,深嗅一口,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放松了下来。

  到达泰山楼的时候,一年一度的南岩铁观音茶王赛正进入最后的总决赛。村民们屏住气息,聚精会神往四合院的天井看。一张四五米长的大茶桌就摆在天井正中,茶桌上一溜横向排开的十个白瓷盖瓯,分别对应着标注为1—10号的十罐茶样。工作人员从十个茶罐里取样,按照标准称重装进盖瓯里。与每个盖瓯相对应朝着顶落的方向,纵列排开三个白瓷茶碗,每个茶碗里各有一把白瓷汤匙。水已经烧开,水壶冒着蒸汽“呜呜”叫。五个县里请来的茶师评委已经站定。滚烫的水往盖瓯里一冲,白气蒸腾,香气四溢。先是提盖闻香,接着品啜茶汤,连续三冲过后,十个盖瓯一一倒扣,紧紧团在一起的一座座小茶山便稳稳立在瓯盖上。评委们又是看,又是闻,很快,十泡茶的评分一一亮出,茶王诞生了!

  茶王轿已经候在泰山楼门口。这时候,锣鼓敲起来了,唢呐吹起来了,村民们的欢呼声一阵接一阵地响起来了。茶王被众人簇拥着往外走,披上绶带,戴上茶王帽,举起茶王奖杯,坐上茶王轿。此刻,他赢得了每个村民的尊敬,他的身上披着无限荣光。四个轿手抬起他,一条长长的茶王踩街队伍开始在乡村路上蜿蜒。阳光拉长了他们的背影,更镀亮了一整座村庄。

  人群渐行渐远,泰山楼恢复了平静。我收回目光,重新走进这座二层小楼,也走近时光深处南岩村的一段辉煌。五百年前,开闽王王审知后裔王毅庵率子由安溪芦田外洋迁入西坪南岩,很快便发现了这里的茶树,开始了种茶制茶的生活。到了18世纪30年代,王氏族人王仕让意外发现了铁观音母树,制作出了独具香韵的铁观音茶。从那以后,铁观音这棵天赐之树承载着南岩的血脉,不停流淌,从山上到山下,从栖鹏到栖鹏之外的其他乡村。那时的南岩该也会举办这样的茶王赛吧?该也会抬着茶王去踩街吧?时间太过久远,我们无法考究当时确切的样貌,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样的茶俗由来已久。

  泰山楼本为土楼,却在土楼之外加砌了花岗岩外墙,并在墙上开出很多喇叭型孔洞,用以抵御外敌入侵。抬头看,泰山楼正门石墙上,一副“泰运亨嘉沐先人德泽  山川秀丽瞻后起书香”的对联将王家先祖的期许与寄望无限延展。往上再看,正门上方二楼石窗位置,“泰运云霞呈瑞色  山居风月畅幽情”。再往上往两旁墙面上看,“萏峰如笑永对高楼  槐荫敷荣无忘世泽”。不论写景,抑或教人,它们更多表明了一种开阔的胸襟与通透的生活态度。时光荏苒,红色的联纸一年一换,写在红纸和墙面上的文字却代代传承下来,并将继续传承下去。它们像一个个清醒的智者立在那里,看日出见月落,听风起拨云开,阅尽南岩的不灭烟火。

  如果从建筑学的角度看,泰山楼的构造和规模在中国建筑史上不足为奇。但从中国近代茶史,尤其是近代乌龙茶史来看,这座土石结构的楼房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泰山楼建于1892年,楼主为王三言。19世纪70年代,茶农王三言挑上自制的铁观音条索下山,南下到达重要的通商口岸厦门。这些自带花香果香的茶叶充满了无穷魅力,迅速俘获了很多爱茶客的心。

  随着生意越做越大,王三言发现茶叶的条索状成了运输的一大阻碍——不仅占空间,而且容易压碎。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经过潜心研究,他首创了包揉技术。在反复包揉和烘焙中,松散的条索茶变得紧实了,同样体积的茶重量增加了,而且汤水更加醇厚了。这引发了很好的市场效应,他在厦门站稳了脚跟。1876年,他开设了梅记茶行,并且率先对一斤两斤的小茶包包装进行了改革,在封口处贴上“梅记”防伪标记。

  历史以建筑的形式凝固在这里,一座楼浓缩了一段茶史。泰山楼所处的位置又称“祖厝窟”。从这里顺着山路往下,村子里散布着三十几座从一两百年到三四百年不等的老房子,它们构成了祖厝窟这一整体,也一个个对应着几百年前各自楼主创办的各家茶号。每一个楼名,每一个茶号,都有一个个充满传奇色彩的茶故事。雕花的石柱础、刻画的挡水墙,从屋顶往下开放的木质垂花,还有门上的门簪、窗上的花饰,以及燕尾脊上色彩绚丽的剪瓷雕,生动还原当年茶商人家的日常生活,也讲述着几百年来安溪人乃至闽南人的海外开拓史和自强不息的奋斗历程。

  可以想见,一条茶路,从南岩出发,向下向南延伸,串联起尧阳、松岩、西原、西坪等一个个产茶的村庄,向着泉州、厦门、漳州,向着潮汕,向着更远的南洋出发……是的,南方是南岩枝叶伸展的方向,是另一个生长的空间。就这样,南岩的风往南吹,南岩的茶大量往南洋卖。

  此刻,风微起。一个小男孩抱着碗跑向门口埕。他有些跌跌撞撞,拿手指向摇曳的芦苇,像是对身后的祖母喊,又像是对我们说,“看,有风!有风!”他的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

  南岩的风一路送我们下山。几个转弯过后,背后的村庄眼看就要被山林淹没。我忍不住再一次回头,仰望,望向这个海拔一千米的南岩村……

  《 人民日报 》( 2024年08月07日 19 版)

(责编:卫嘉、白宇)